早上起來，天濛濛亮，看不清窗外的景色。走近落地窗邊，望出去，海景依然罩了一層黑夜的紗幔。遠處射來一些光線，零零散散，像是不協律的琴聲，斷斷續續，從後台飄出，透過黑紗，變成星星點點的迷濛幻象。晨曦像是得了重感冒的少女，悶悶的，無端無緒，慵懶地趴在床上，連欠個身都很不情願。望著逐漸泛灰泛白的天色，朦朦朧朧，不禁想起昨晚收到的短信。
短信是由蘇州發來的，告訴我，畫家老凌跳樓了，享年五十九歲。趕緊打電話去問，怎麼回事？我上個月還跟他一道，在蘇州博物館觀賞了文徵明書畫大展，告別的時候，他依依不捨握著我的手，說下次多留幾天，有許多新作品給你看，有好多話要跟你講。言猶在耳，怎麼就撒手走了？而且是從高樓上跳下來，就那麼一躍，人天永隔了。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，在冬至剛過的時節，真的就那麼寒冷，真的就熬不過這一季冬天，必須在畫筆舞動得酣暢的時候，為生命創作驚世駭俗的高潮，給自己的人生做出斷然的了結？
朋友在電話那頭說，詳情他也不清楚，只聽說是憂鬱症，從畫院的辦公樓上一躍而下的。老凌有憂鬱症？我怎麼不知道？跟他交往，總覺得他很開朗，對朋友誠懇熱心，樂於助人，經常放下自己的工作，優先處理別人的事。他下顎留著短短的鬚髭，照顧得像公園裡精心修剪的苗圃，頭髮卻有點雜亂，像棕櫚樹朝天聳立，有點不修邊幅的藝術氣息。笑起來有點靦腆，卻很優雅，使得他崚嶒陽剛的臉龐，顯出一種別有意趣的溫馨。他怎麼會跳樓呢？在畫院的辦公樓上，在那雅致精美的小院，有著蒼松紅楓，掩映著亭台荷池的園林裡，朝暉夕陰，晨霧暮靄，時時刻刻都讓人感到舒心愜意的所在，是城市紛擾之中的一方淨土，到底是什麼錐心刺骨的憂鬱，逼得他跳樓呢？
他是畫院的院長，管轄著這片靜雅的園林，時常獨自一人在畫室裡工作，悠遊於藝術想像的天地。有時他也暫時離開自己手上的工作，偕同美豔的嬌妻，在園中隱蔽於老松竹篁裡的小閣，請我們喝茶，嗑嗑瓜子，吃蘇州糕糰，談他欣賞的老蘇州古典風格，以及自己潛心追求的藝術突破。我們會在茶香氤氳之中，觀看臨窗水池的荷荇，在微風中輕輕搖曳，構思如何為他安排來年的畫展，構思展覽的主題。還有一次請他做了安排，借了園中的小閣，會集我在蘇州的學生助理，討論蘇州崑曲傳承的研究計畫，安排資料搜集的步驟與進度。他還專程來探看，說對不住，打擾了，只是要保證有足夠的茶點，茶資已經付了，讓我們可以心無旁騖，安心討論。
上個月我乘火車去蘇州，他說會安排司機，到車站來接我。到了蘇州站，暈頭轉向的，不知從哪個出口出去，只好打電話再問。他說，往南出口，順著大家走就是了。往前沒走幾步，就發現他站在南出口，衝著我笑，說我自己來，保證你丟不了。他開一輛大型的家庭旅遊車，很時髦的那一款，把我載到十全街的園林酒店，說你整頓一下，我們一道吃午飯。我說，中午簡單點，旁邊有家著名的蘇州麵館，我們吃麵去。於是，兩個人坐在臨河的窗口，一人一大碗紅湯燜肉麵，又點了幾個小菜，天南地北談著。蘇州小菜偏甜，一小碟清炒冬筍雪菜，大概放了兩勺糖，像吃甜點一樣。他聽我抱怨，就笑，說蘇州人的生活就是甜，人們喜歡過甜蜜蜜的日子。
看著眼前的迷霧濛濛，我實在不懂，為什麼他就這麼走了，而且走得這麼慘烈？他說有好多話要跟我講，是要講什麼呢？說他的日子並不像他的笑容，過得並不甜蜜嗎？要告訴我，其實人生有許多糾結，藝術追求與現實會遭遇矛盾與困境，是笑容也排遣不了的嗎？我實在想不通，只感到無限悵惘，一個好朋友就這樣，晴天霹靂，消失了。
天慢慢亮了，霧氣逐漸散去，眼前的海灣也清晰起來。我站在窗前，卻陷入悲哀的迷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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